close

 

 

03.

 

 

 

進到屋內,巫琿脫掉髒得像調色盤似的迷彩褲,露出勻稱健實的長腿。昨晚回到家已將近凌晨一點,他累得頭昏眼花沒時間沖澡,早上本來想直接上工,但他已經一天沒洗澡,就算身上沒有汗臭味,滿褲子的油漆味也快讓他受不了,想了想還是快速洗完戰鬥澡再到建地去。

 

他是樣品屋工程師,簡單說,是室內設計師加上裝潢師的雙重身份。如果在大都市,他肯定在前十大富人排行榜上佔據一席,可惜城南只是個發展中的小鎮,他的行業只為他贏得加倍的工時,當然,相比於中下階級的勞工,他還是賺了不少錢,但和大城市的待遇是沒得評比的。

 

匆匆換上乾淨棉襯衫與尼龍褲,巫琿站在穿衣鏡前審量一會兒,他摸摸自己下巴,嘴裡碎唸著:「看起來也還好……明天再刮吧。」說是這麼說,巫琿還是拿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刮鬍刀替下巴除草,由於只有一點點鬍渣,他沒有使用刮鬍泡沫。

 

映在鏡子裡的他有著近乎完美比例的好身材,身高186公分,體重74公斤,腹部六塊肌結實均勻,窄腰寬肩,刮完鬍渣後的臉蛋少了原有的頹廢氣息,反倒透著些微稚嫩,卻無損他的魅力,這泰半歸功於他那雙狂中帶野的狹眸。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外貌很具吸引力,不過他從不在意這種小事,直到剛才為止。不可否認,即使是視外在條件於無物的他,在乍見隔壁鄰居剎那,確實也為對方那似乎更勝一籌的俊顏給奪去呼吸,除此之外,他亦注意到,對方個頭好像比他高一點,那個人叫什麼?

 

「爾雅。」低沉似吟唱的聲音在鏡前響起,巫琿注視鏡中自我的眼神透著一道犀利光芒。「看樣子像個警察哪……」說實在的,他真不喜歡他的職業,儘管還是尚未被證實的猜測,但那瞬間激起的厭煩感覺卻真實無比。「魂,」他轉頭喚著他的寵物。「我說你呀,要適可而止,懂嗎?」

 

烏鴉飛到穿衣鏡頂,泛黑的鳥爪在頂上刮出難聽的摩擦聲響。

 

巫琿懶得理會他的寵物到底是在抗議還是在辯解,提起工具箱往外走,魂跟著他後腦勺飛出屋外,恰好,爾雅也在此時打開隔壁房門。

 

兩人撞個正著,巫琿率先挑動細長黑眉。

 

爾雅則先開口示好,就算對方不領情,常年習慣也更改不了。但他也不是倒貼型的好好先生,簡短問候之後,他逕自朝樓梯口走去,渾不在意巫琿是否應答。

 

此景,讓巫琿忍不住又挑了挑眉,雖說多少因此產生興趣,卻還不足以讓他打破原則,他尾隨爾雅下樓,兩人在舊宿舍大樓前分左右而行,未再交談半句話。

 

 

 

 

富麗堂皇、溫馨簡潔、高貴優雅、搞怪新奇,室內設計師的工作就是滿足客戶們理想中的居家環境。每個人的品味與愛好不同,自然,每個客戶的要求也隨之大異其趣。

 

巫琿出道不過兩年,這是他第三件工作,是靠著前兩個客戶口耳相傳介紹給他的,毫無名氣的設計師想在城南這種小地方接到固定的業務量,多半要靠口碑行銷起家。他的前兩個客戶一個是烘焙店師傅、一個是自由創作家,兩人皆十分滿意自己的工作態度和成果,所以一有機會就會介紹新的潛在客戶給他,尤以從外地遷居至此的退休公職人員居多。

 

一件case從建屋到完工至少需耗費十個月,單單僅是設計與裝潢也得半年以上,而在把作品完整地捧到客戶面前邀功之前,他的工作環境通常是非常糟糕的,充斥著油漆、灰塵與木屑,與完工後的夢幻屋差別十萬八千里。

 

這次的客戶要求後現代化的設計風格,所以巫琿運用大量馬賽克的拼貼技術來裝飾內部,例如落地窗的窗簾圖樣是用客戶夫婦倆口的生活照剪貼拼裝成浩瀚星河,再印到手工布料上。又比如,他把橫亙在客廳與廚房的那面牆打掉,設計整片收納櫃箱,在每個收納箱上彩繪獨特圖形,排列組合成夏卡爾風格的仿畫,兩夫婦牽手飛越廣闊平原,不管是湛藍的天空還是翠綠的原野,色彩均明亮而鮮豔。每一項設計都需要動用大量腦力和高度美學原理,光靠他一個人做不來,所以他邀集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創業,組成『包裝工人設計室』。

 

他們才剛處理好前廳部分,離完工估計還需要兩個月。

 

換上工作服,巫琿一手提油漆,一手搬梯子,走到規劃為主臥房的房間,準備動手上漆。

 

「這麼早就來?」一壯碩男人倚在門口,脫下他的鴨舌帽,露出黝黑、線條剛硬的臉孔,笑顏燦燦,手裡提著幾不離身的筆記型電腦。他的名字叫蒙奇,是巫琿工作夥伴之一,是3D製圖設計高手。

 

「多趕一點進度,過年可以多放一天假。」

 

蒙奇嚼著口香糖的嘴笑得更咧。「難得你也有這麼人性化的時刻。」巫琿不是工作狂,只是一旦沉浸於工作當中,常常會要求夥伴也跟著他一塊『享受』工作。「對了,喬說會晚一點過來,他爸要他幫忙顧店。」喬斯是另一名工作夥伴,標準的書呆子,對建築與空間概念有奇高天份,團隊裡他負責難度較高的計算工作,當客戶並不滿意原先的建築構體而提出部分改建的要求時,喬斯就得負責依照整體建築的比例算出可行性和容許改變的範圍。

 

「看來老喬斯最近生意不錯。」跟在蒙奇後頭進來的是一名火辣性感美女,她一進門就脫掉牛仔小外套,上半身僅穿一件無袖吊肩緊身衣,渾圓飽滿的胸部足令男人垂涎三尺,下半身是鬆垮的運動休閒褲。

 

「裘?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蒙奇誇張地擠擠濃眉大眼,取笑道:「平常不到中午不會出現的人,此刻竟然出現在我面前。」

 

「喂,公平點,我可是做多少事領多少錢。」皺皺俏麗鼻端,裘雲不理會大個兒,越過他寬闊肩膀朝巫琿走去,這時蒙奇才看見她手上提了一大袋食物。

 

「原來是別有居心啊。」蒙奇斜倚門柱涼語道,裘雲對巫琿有意思,誰都看得出來。「還好喬不在這,不然眼下這關鍵時刻哪來時間讓他去治療失戀傷痛。」而喬斯愛慕裘雲已久,也是大夥心照不宣的事,惟獨喬斯到現在還不知裘雲已心有所屬。

 

「別亂說話,蒙奇,」裘雲把袋子放在地上,拿出一袋三明治往蒙奇大嘴裡塞,「每個人都有份,蒙奇你愛吃雞肉三明治,這給你,小琿的是鮪魚蛋捲。」接著再小心翼翼地取出裝有蛋捲的包裝盒,握在手心,眼神不由自主地瞄了巫琿一眼。

 

不知是刻意還是無心,對方的目光並不在她身上,而是自顧自地盯著牆壁。私底下某次聚會,巫琿曾趁著熱鬧氣氛當眾表示,他不會和團隊成員談感情,公私分明才是長處之道。她明白,儘管那時他的口吻像在閒聊,實際上卻是拒絕宣言。自此,她也不斷告誡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愈陷愈深,當不成戀人沒關係,她至少可以當他一輩子的夥伴。

 

或許是長久以來的自制發揮效用,面對蒙奇有意無意的挑弄,她已能平心靜氣對待,甚至打混化解。她也了解蒙奇的苦心,他和巫琿是超過十年的交情,很清楚巫琿的脾氣,他希望她斷念是為她好,他的苦心她感受深切,也盡力朝對大家都好的方向前進,只是每當夜深人靜她反思己心時,仍然無可避免地嚐到一絲自欺的苦澀。

 

「多謝。」在她神思飄遊間,巫琿已回過頭來看著裘雲,並拿過她手上的早餐向她致謝,然後他以平常的口吻續道:「收納櫃壁畫已經完成,妳接下來有什麼想法?」裘雲是繪畫奇葩,擅仿各家風格,亦可利用各種生活材料作畫,那幅仿夏卡爾的傑作就是出自她手。

 

「我想在浴室鋪設磁磚畫。」談到工作,裘雲眼中的困惑一掃而空,美麗的雙眼閃爍自信風采。「原來我是打算鋪在主臥室,但仔細考慮後又有不同想法,除了強調蒙太奇的手法之外,我們也可以加強空間感,讓簡單與繁複兩種風格同時且均衡地出現在屋內,主臥室太過花俏會破壞安寧感,不如改放在浴室。」

 

「改在浴室能突顯什麼氛圍?」巫琿接問,這是他們合作的慣常應對方式,意不在反駁裘雲,而是在激發深層創意,面對客戶的詰問時也有個自圓其說的道理。

 

「浴室雖然也是讓人放鬆的地方,但和臥房不同,臥室主要提供睡眠之用,而浴室……在舒展身心之餘,還可以製造其他……刺激。」

 

裘雲說得含蓄,蒙奇則大剌剌地戳破她。「喔──比如說,激烈的性愛。」話才說完馬上就接收到裘雲惡狠狠的瞪視。

 

「主臥室也可以不是?」巫琿輕笑,繼續丟出反問。

 

「當然,可是你不覺得在浴室更有,唔,特別的感覺。而且,性愛只是其一。」

 

「拜託,對男人來說,只要搞得起來都很有感覺,只有女人才會講究這些無用細節,這就是所謂的,讓我想想,喔,浪漫。」蒙奇揶揄道,輔以手勢補充語意。

 

「是是是,你不必急於張揚你的種馬心態,我沒興趣聽,也許願意跟著你的女人不在乎你在哪裡搞她,甚至覺得和你在公廁做愛很快活,但我們現在要裝潢的不是你家,所以請閉上你的嘴巴好嗎,兄弟?」

 

「嘿,這是污衊,我從不在公廁辦事。」

 

「所以,我們的種馬先生也是會挑地點囉?」成功地反將蒙奇一軍,裘雲露出勝利甜笑,回頭續道:「我看過這家人的背景資料,男主人是退役軍人,因傷領有大筆撫恤金,女主人是陶藝老師,在附近設館教學,收入不錯,她曾參加天體營聚會,思想前衛,還曾寫過性靈解脫這類的書籍,目前、我是指目前又是家中唯一經濟來源,我們應該以她的立場為思考點。」

 

「妳的意思是,女主人會比較喜歡在浴室鋪設磁磚畫勝過在主臥室?」蒙奇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簡單說,我就是這麼認為。後現代風格也是她提出的要求,雖然她說整體設計交由我們作主,不過我覺得她不像會照單全收的人,我們得盡量觀察並迎合她的喜好。」

 

思及女主人的外在形象,在場兩個男人均無話反駁,尤其是蒙奇,他相信這不是他的錯覺,這個女客戶在看自己時眼裡藏著掩蓋不了的嫌惡,像毒蛇的眼睛,而在觸及巫琿時則迅速化成春水,像招蜂引蝶的花蕊,面對喬斯則無波無痕,看見裘雲時最特別,時如春雨時如陰雷。裘雲曾開玩笑說,這女人是以外貌來決定對人的喜憎,而這種喜憎會隨心情變化起伏,可以平淡可以極端。

 

雖然是開玩笑,但必定有某程度的真實性,裘雲是藝術家也是女人,纖細的感受度和敏銳的直覺不在話下。

 

「就依妳的想法,」巫琿點頭道,原本他即無意推翻裘雲的意見,只是想聽聽裘雲的觀察心得。「妳和蒙奇研究研究,不要破壞原本設計的協調感就好。」打掉重練是加倍的辛苦,但為求盡善盡美,四人都是吃苦當吃補的類型。

 

 

 

 

中午,喬斯提了四個便當出現在工作場地,蒙奇一看到他就大喊罷工。「午餐,太好了,我朝思暮想的午餐,快餓死了。」停止操作滑鼠,蒙奇跳下長椅接過食盒,開心地蹲在庭院門口扒飯。巨碩的龐軀宛若一座高聳黑山,相形之下,喬斯瘦得像根竹竿。

 

「來啦。」剛好從浴室出來的裘雲衝著喬斯一笑,轉眼縮回浴室繼續測量。

 

喬斯見狀,熱心地跑進浴室問道:「在做什麼?我來幫妳。」

 

「本來預定要鋪在主臥室地板的磁磚畫改到浴室了,現在在測量長寬還有浴缸與門的距離,和天花板的距離等等,給蒙奇做參考,我還忙得過來,你去看看小琿有沒有其他事要忙,油漆至少要上兩次。」

 

「好,需要幫忙再叫我。先出去吃飯,休息一下再做吧,我去叫小琿。」

 

抬眼凝視喬斯離開的背影,裘雲吐吐舌頭,現階段比起巫琿,她這裡更需要人手,可想而知巫琿仍會指示喬斯協助她負責的部份,殊途同歸。但她就是不想經由自己向喬斯提出請求。喬斯長相斯文,有濃厚的書卷味,待人也和善,對自己死心塌地,各方面來說都是理想人選,可是她對他只有朋友情分,而她不想傷害他。曾有幾次她試圖暗示喬斯自己的心意,但喬斯的死心眼阻絕了訊息的傳遞,裘雲暗嘆口氣,也許她該找個機會和喬斯說清楚,他們是一個團隊,不論工作或情感上的溝通都不可或缺。

 

收好捲尺,裘雲用消毒水洗手,踏出浴室時迎面撞來一人,裘雲伸手擋住橫衝過來的小男孩,揪起他的衣領道:「小蒔,你怎麼會在這?」

 

「我要找我哥。」男孩臉上有一塊淤紅,眼眶周圍浮腫,神情頑倔。

 

「小鬼?」巫琿正好油刷完主臥室的牆壁,一出來就看見熟悉卻不該出現在此的孩子。「你怎麼沒去學校?」

 

「哥,」猶如離箭之矢,巫蒔掙脫裘雲掌控,飛撲向兩手仍沾滿油漆的巫琿,後者閃避不及只得高舉雙手。「我不想去學校。」

 

「說什麼你,站好,」喝令弟弟站直身子,巫琿仔細檢查他全身上下後淡然道:「又跟同學打架了?」制服到處是泥屑,脖子和兩腿、手臂也掛了彩。

 

「他們嘲笑我,聯合起來欺負我,我不想去學校。哥,我可不可以留在這裡?」

 

「不行。」巫琿冷著臉,斬釘截鐵地拒絕。「不想去學校就回家。」

 

「我不要。」

 

「不要就去流浪,看誰願意養你就跟他。」

 

冷酷的回答並未令巫蒔有所退縮,兩年前從巫琿離家開始,他已漸漸習慣兄長的淡漠,年幼如他,雖不能理解兄長轉變態度的原因,但他仍舊相信巫琿是疼愛自己的,他在巫琿心中也依然是重要的家人。

 

巫蒔不以為杵,倒是旁人看得有些不忍,裘雲低聲勸道:「小琿,好好跟他講。」

 

「他講不通,」搖搖頭,自己的弟弟什麼個性他最清楚,巫琿雙臂環胸,居高臨下地睨著巫蒔說道:「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我送你回學校或回家,不然你愛去哪就去哪,但別待在這妨礙我工作。」

 

與巫琿眼對眼,巫蒔倔強地咬著脣,不發一語,幾分鐘後,他僵硬地轉過身,負氣地跑出大門,一溜煙人就不見了。

 

「小琿你……」裘雲被巫琿氣得不輕,擔心地想往外追。

 

「不用追,那小子八成回家了。」

 

「我說你,別老對他那麼兇。」這回開口的是吃完便當走進來的蒙奇,對於這種狀況他們已見怪不怪,但只要想到巫蒔才九歲,便會覺得巫琿的作法實在有欠妥當。

 

「不兇他,他何時才能適應新環境?」沒好氣地回嘴,巫琿挽起袖管走進浴室洗手。「我不是他的哥哥,我無法一輩子保護他,他得及早認清這點。」

 

話題扯到巫琿的家庭背景,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一致保持沉默。當初決定合作創業時,他們就有共通默契,不干涉也不過問彼此的家務事,除非當事人自己開口說明或要求建議,其他人才會進一步插手。巫琿多少也向他們提過自己的成長環境,巫蒔在這兩年間更是沒少找過巫琿,只不過情況始終未見改善。

 

「你有沒有想過,把他接來和你住?」喬斯注視著屋外問道。

 

「在他成年之前,想一千次也沒用。」擦乾猶在滴水的手,巫琿從喬斯手中接過餐盒,逕自走到廚房,在堆滿雜物的髒亂餐桌上清理出一塊角落,站著邊吃邊看修改好幾次的透視圖。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歸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