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性空間

06.

被巫琿一攪和，爾雅回到公寓已經超過子夜了。巡邏一下午，和巫蒔周旋一晚上，再被巫琿的突然發病給折騰大半夜，饒是爾雅體力再好也吃不消，一沾床便懶得再爬起來。他性喜潔，睡前不洗澡會嚴重影響睡眠品質，但今晚他累得連保持多年的衛生習慣也顧不著了，抱著軟被和枕頭倒頭就睡。

臨睡前，腦子混混沌沌的，還在想，怎地就這麼累？他又沒出什麼任務，實在太不尋常。想歸想，他還是聽任身體原始的呼喚倒頭大睡，夢中反覆出現一對夫婦的身影，擾他安眠。

隔天清晨醒來，已快接近上班時間，他竟比平常晚起二十分鐘，一向準時的生理時鐘無端失了靈，爾雅風急火燎地衝進浴室，邊刷牙漱口邊回憶著昨夜和今晨的不尋常，但他沒太多時間可以眈擱，腦袋只來得及推測出模糊的概念便被迫中斷思考，火速穿好制服騎上鐵馬上班去。

＊

差1分就遲到。

安全滑壘上陣，爾雅嘴裡叼著三明治袋，從公事包裡掏出證件打卡，有別平常優雅形象，引起其他警員側目，方達見狀乾脆直接靠過來進行言語騷擾。

「小雅，昨晚幹什麼去啦？還要我代你刷卡。」攀住爾雅肩頭，方達挑眉問道，語氣曖昧。「沒關係，告訴達哥，達哥不會告訴別人。」

「達哥別說笑了，不就睡過頭。」

「睡過頭，少來，」神秘兮兮四處張望一會兒，方達將爾雅勾至隱密處，低聲問道：「羅副局長剛有來，說昨晚好像在醫院看到你，想上前打招呼你拐個彎就不見了，」說著，握拳往爾雅胸口輕捶兩下，續道：「你怎麼搞的搞到醫院去？看你人好好的，該不會是送女朋友去吧？把人家肚子搞大想祕密處理掉？」

愈說愈離譜，爾雅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耐心回道：「發生了一點意外……總之是送個朋友掛急診，他不明原因發燒。」

「朋友…嘖，跟達哥打馬虎眼，你才來幾天啊，這麼快就交到朋友了？」

「達哥……」苦笑，耐性即將告罄，爾雅擔心自己受不了會乾脆翻臉走人，到時候費心經營的溫吞形象就全毀了。

「好好好，不問不問，我是關心你，醜聞對警察殺傷力很大的，別忘了，你可是警局裡的白色貴公子，前途無量，以後我要推銷警界形象還得靠你賣臉，你可別出狀況。」主任秘書兼公關的方達，最主要工作即是處理行政文書作業，舉凡考核、新聞聯繫、形象包裝都是他的工作範圍。

「多謝達哥，我不會有事。」

「嗯嗯，」還算孺子可教，方達欣慰點頭，臨走前想起什麼，回身補了一句：「我看羅贏那傢伙盯上你了，小心點，他很陰險。」

「陰險？」

「可不是，那長相活生生就是陰險二字的代表，聽我的沒錯，達哥不會害你。」

根本是以貌取人！在心底嘆氣，爾雅微扯嘴角道：「我會注意。」方達是熱心過頭，反而有點唯恐天下不亂的類型，這種人交往起來很輕鬆，危險關頭多少也會講義氣，只是……得忍受他雞婆聒噪和自以為是的毛病。

方達走後，爾雅從茶水間出來，撞上了另一位同事。

「抱歉，你有沒有怎樣？」爾雅趕忙穩住那人紊亂的步伐。

對方調整被撞歪的眼鏡，重新戴上後，才看清楚爾雅的面孔。「原來是爾雅，沒事沒事。」

「南原前輩，真是不好意思，一不注意就撞到你。」再次道歉。

「叫什麼前輩，太彆扭了，」笑著揮揮手，彭南原續道：「我不過早你一期進來。撞到就撞到，沒什麼大不了，」拍拍他肩膀，抬頭看他道：「你還真高，幾公分啊？」

「大約188。」這還是高中時測量的數字。

「今天早上換你值班？」

「對，下午才巡邏。」

「嗯，」彭南原推了推眼鏡，思索片刻後問道：「碰到你也算巧合，因為我本來就打算找你幫忙。」

「儘管說，我盡力而為。」

「下星期突襲臨檢，我想和你換撘檔，不知道方不方便？」見對方正欲開口，彭南原以眼神打斷他，將未竟之語說完。「你先別急著問，聽我說完，我的搭檔是石崗，這件事我已經跟他商量過了，他也答應，我才跟你提。下星期的臨檢你們是第一輪執行人員，我和石崗則是第二輪，時間是第一輪的後一週，那一週恰好也是我太太的預產週，我想請一整週的假，因為是頭一胎，我和我太太都很不安心，這假是非請不可，只好找人換班。」

「原來是這樣，」暗忖換撘檔也不是很嚴重的事情，多有前例可循，爾雅回道：「我和小潘說看看，他沒問題的話就換吧，但你是不是要和長官報備一下？」

「我已經和羅副局長說過，那你問問小潘，再告訴我結果。」

短暫交談後，兩人在廁所前分道而行，爾雅走到大廳接待處，準備受理民眾案件。

＊

午休時間，爾雅收拾好桌面，獨自走向餐廳。

今日受理案件比往常多出十來件，報案人多為婦女同胞，大部分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為報案，實際上是看人來著，對自己被當成觀覽對象這件事，爾雅沒有太多感想，工作忙碌一點也是好，轉眼就到中午，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無聊到打盹，或偷偷上網還被嚴邏迋當場抓包。

餐廳人不多，大多數同仁都愛外食，爾雅不挑嘴，到餐廳吃還是到外頭吃端看自己心情。夾了幾樣青菜和燉肉，他挑了處安靜角落坐下，前方架著一台電視機，全天候播放新聞。爾雅邊吃邊看電視，腦子裡浮現的卻是昨晚送巫琿掛急診後的情景。

大概是被嚇到的關係，當爾雅向巫蒔詢問他父母的聯絡電話時，巫蒔不再刁鑽地閃避他的問題，他於是撥了手機給他母親，半個小時後，一對夫婦聯袂趕到醫院。

乍看之下，巫琿的父母與一般家庭的父母沒什麼不同，甚至，談吐修養都比平凡人來得出色。巫琿的母親留著一頭淡金色長髮，髮末微捲，用珍珠髮夾優雅地盤起來，膚色白皙通透，雖然有點年紀，但保養得當，氣質出眾。巫琿的父親蓄著三分頭，髮色為暗金色，西裝筆挺、身材高大，講話不卑不亢，沉穩內斂。一打照面，巫琿父親就遞出自己的名片，他對他的名字有點印象，似乎是在某篇科學雜誌上看過，後來求證於巫蒔，才確定他父親就是督筑大學的理科教授。

儼然是對模範夫妻、滿分父母，巫蒔臉型像父親，五官像母親，倒是巫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們客氣地向爾雅致歉，也向他道謝，接著就以小孩子明天還要上課為由，要把巫蒔接回家，直到巫蒔哭著說想陪哥哥，這對夫婦才向醫生詢問是否可以進病房看看巫琿。

若是巫蒔未曾如此要求，這對夫婦好像忘記還有一個兒子躺在病房裡。這麼想有些詭異，但爾雅找不到更妥適的說法。在醫生同意之下，他們一家人進了病房，爾雅與巫琿的三個朋友則待在外面，他站在玻璃窗前觀察那一家人的反應。

巫蒔哭得涕泗縱橫，他父親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摟著用手帕拭淚的妻子。晶瑩淚珠滑落巫蒔母親白淨側頰，彷彿露水滴蓮般優美，但他卻在她拭淚之際瞥見了微揚的脣角。也許是自己看錯了，畢竟他與那一家人相隔有段距離，可他並不認為事實是自己看走眼。

也有可能，巫蒔的那番話對自己起了作用，連帶使他帶著偏見看待這對夫婦。就在爾雅沉思時，那一家子離開病房，前後不到三分鐘的時間，他們再次走到爾雅面前，與他握手言謝，巫蒔母親接著說了一句話，過於誠摯的語氣幾乎令爾雅生厭，然後他們告別眾人，帶著巫蒔走出醫院。

從頭到尾，皆未向醫生或向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問過巫琿的病情。

可能是疏忽了，況且實際上巫琿也只是急性發燒而已，無甚大礙，爾雅保持理性地替他們找藉口，但巫蒔母親最後那句話卻化成一盆冷水澆在他臉上。她說，一切拜託你了。

＊

一切拜託你了。很小聲的一句話，恰恰好只有爾雅自己和巫蒔母親聽得到的音量。

這句話讓爾雅直到回到公寓癱在床上都還緊皺著眉頭。拜託他？她是站在何種立場拜託他？自己又該站在哪種地位接受這個請託？乍聞這句話，爾雅只覺荒謬得好笑，但巫蒔母親那種雲淡風輕，說完話拍拍屁股走人的態度卻又讓人感覺到，她的責任僅在說完這句話便終了。猶有甚者，這句話更像句必要的場面話，至於爾雅是否要如言執行，並不在她介意的範圍內。

說生氣也不盡然，爾雅只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瀰漫在那一家人身上。

食畢，爾雅將餐具端至回收櫃，走出餐廳來到停車場。昨晚巫琿三個朋友留下來輪流照顧他，自己是不是也該去看他一下？醫生說要留院觀察兩天，沒意外後天可以出院，下班後順道過去探望，略盡鄰居之力也算人際交流。

雖然連續吃了幾次閉門羹，但好歹昨晚是他揹他掛急診，這回他總該給他好臉色看了吧？無暇追究這份來得莫名、愈挫愈勇的挑戰慾，爾雅決定順從自己的直覺。

＊

爾雅原預定下班後直接到醫院，沒想到回警局打卡時被嚴邏迋逮到，說是要討論從其他分局調來的貝倫湖街檔案，硬是被留下來加班兩小時，所以他七點多才抵達醫院，剛好碰上正要離開的裘雲。

「你好，你也來看小琿嗎？」

顯然對方很是意外，爾雅解釋道：「我不僅是警察，還住他隔壁，來看他一下也是應該。」

「喔喔，原來你就是小琿說的那個新鄰居啊？」恍然大悟，裘雲興奮道。

「他提過我？」

「是啊，他說你……」其貌不揚，活像個智商低於六十的笨蛋。「人還不錯。」

「裘，妳也太虛偽了，」聽到裘雲的說詞，躺在病床上專注打手機遊戲的巫琿不屑地冷哼道：「我明明就不是這麼說。」

「呃……小琿心情不好，你別理他。」乾笑著打哈哈，裘雲快速帶過話題，轉口道：「你來得正好，晚上我另兩個朋友會輪流守夜，我家裡有事，這兩個小時空檔正愁沒人看顧，可以麻煩你嗎？」

「看顧？」爾雅先是驚訝重複，隨後委婉道：「巫先生的病情已穩定，不致於需要守夜，等檢查結果出來，後天就可以出院了。」就算需要徹夜看照，也不必盯睄似的連兩個小時都不放過。

「嗯哼。」懶洋洋靠著升高的床墊，巫琿這聲表示贊同。

橫睞巫琿一眼，裘雲轉向爾雅柔道：「不看著他，他會熬夜畫設計圖，」幸好她洞燭先機，帶了一台新型手機給他解悶，同時沒收他向護士小姐討來的紙筆並且叮嚀護士們別再應他要求提供紙筆，這才讓巫琿安份下來。「畫到興起，他還會忘記吃東西。」

「下星期屋主要來看進度，不趕工怎麼交差？」一提及工作和同伴們的勒令，巫琿不禁牢騷滿腹。「不過是發燒，有這麼嚴重嗎？還要住院觀察，搞得像得絕症一樣。」

「你看，他就是這樣，講都講不聽，所以這兩小時想麻煩爾雅先生，如果真的不方便也沒關係。」裘雲說著，對爾雅鞠躬行禮。

「不用這麼客氣，」連忙制止對方，爾雅輕聲道：「這兩個小時交給我吧，妳放心處理私事。」

「真的？」開心地露出甜笑，裘雲熱情握住爾雅雙手道：「謝謝你，警察先生。」隨後察覺稱呼過於生疏，吐舌改正道：「爾雅先生，這是要給小琿的晚餐，麻煩你盯著他吃完，還有請你千萬不要拿紙筆給小琿。」

「難道妳不擔心他一直打遊戲？」

「放心，他對遊戲興趣不高，玩不了多久，而且為了補充體力應付工作，沒圖可畫他就會選擇睡覺。」拍胸脯保證。

「哼。」這聲代表被戳中死穴的意思。

「我了解了，請慢走。」忍住笑意接過餐盒，爾雅送走裘雲，然後坐在病房內的塑膠椅上。

巫琿頭枕在右肱處，臉轉向牆壁，左手規律按著手機，不看爾雅，也不說話。

半小時過去，爾雅幾乎在椅子上化成雕像，持續受人忽略的感覺並不難捱，如果是別人，爾雅甚至很樂意被忽視，但現在對象是巫琿，是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沒對自己說過半句好話，且昨晚他的弟弟才被自己平安送回家，接著他又被自己果斷地送至醫院治療的巫琿，爾雅實在不明白，對方怎能繼續將自己當成空氣？

「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說什麼？」巫琿的態度委實令他氣餒，難道自己無意中得罪過他？但他更氣的無疑是自己對巫琿的在意，對方不理睬他便罷，惡言相向也無所謂……無所謂，一切應該都無所謂才對，他何時關心起他人對自己的感覺？

過了幾分鐘，巫琿總算有了回應，他轉向爾雅，翹起漂亮的脣角道：「你很礙眼。」

像突然被丟進冰冷海水中，爾雅心頭一凜，手指末端微涼，不怒反笑道：「你知道你的反應像什麼嗎？」知道對方不會回應，爾雅接著說：「像隻自我防備心極重的可憐動物，仇視外人、拒絕他人好意，且認為伸出援手的人都居心叵測。」

「喔？我看，你還比較像你說的那種人。」結束遊戲，巫琿把手機隨手扔到桌上，續道：「明明不信任他人，又要裝熱絡親切，明明不喜歡麻煩，又來者不拒，你是腦袋有毛病嗎刑警大人？我們不是啥受害人，你省點力氣，把時間花在其他重大案件上。」

聞言，爾雅陷入短暫迷惑，頭一次，有人這麼精準地識破他的偽裝，或者說，看穿他內心深藏的矛盾。「至少，這次我是真心想幫你們。」毫無猶豫地說完，連自己也被這種想法嚇到，但表面仍是波紋未動。「也許，這是因為你和我在某些地方很相像。」

這麼一想，他驀然釋懷了。

這句話觸動了巫琿內心某點，本已不甚領情，現在更受不了蒼蠅似煩人的爾雅，巫琿啐了句：「神經病！」拉起被單蓋住頭臉，睡覺，懶得和對方扯淡。

「你還沒吃飯。」爾雅淡淡提醒，走向床頭一把掀被單。

巫琿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可是掛病號的他力氣明顯不如對方，沒幾下被單就被扯開了，他氣得低吼：「你想害我著涼嗎？」雙手使力搶回來。

「吃完飯再睡。」

「關你屁事啊！」盛怒之下沒文雅話。

「如果這麼不甘願待在病房，腳長在你身上，為何不一走了之？」爾雅問，見對方死命搶被單，雙手猛地一放，另一頭搶被的巫琿咚地倒在床上。

「廢話，能走我早走了。」元氣果然因這場病有所損耗，不過是生點氣加上搶一下被子，他就累得有些喘……長期過勞也有影響吧。「要不是他們威脅我的話，誰還想待在這裡。」

「他們、威脅？是裘雲小姐他們？」

端著一副『還能有誰』的表情，巫琿索性丟開被子坐起來，奪過爾雅手上餐盒道：「他們要真的罷工三天，下星期就精采了。」

「他們很關心你，你有一群好同伴。」評論完，爾雅默然瞅著正狼吞虎嚥的巫琿，眉頭輕輕皺了起來。「這樣吃容易消化不良。」其實，他是受不了他的吃相。

聞言，巫琿放下剛夾起來的雞腿，愣愣地看著爾雅，幾秒後仰頭大笑。「老天……」就是他媽也不管他這些，這個人未免管太多了，況且，他敢打賭，他有意見的是自己的吃相，才不是什麼消化問題，悶騷成這樣，絕了。

愈笑愈起勁，巫琿眼角都笑出淚花來了。爾雅睇著他，心口有些堵，但又有說不出的微妙騷動，如果稍微收歛一下誇張的肢體動作，他笑起來還真……好看，原本就細緻漂亮的五官更加生動靈活，而且，他還是在自己面前大笑。

本來想趁機會詢問有關他父母的事情，給巫琿這麼一笑爾雅躊躇了，若是這時候問出口，只怕兩人又會回到原先的針鋒相對，說不定情況會更糟，想想還是作罷，一步一步慢慢來。

他還想多看一點，他的笑容。